「我們根本沒有生病的權利,連倒下去都沒辦法!」58歲郭秀麗,用這句話概括自己10年來的照護歷程。她的丈夫林先生今年61歲,51歲確診罕見的額顳葉型失智症,夫妻倆紛紛提前離開職場,打亂兩人原先計畫55歲退休、四處旅行夢想,她也展開漫長而難以預料的照護人生。
無聲疾病來襲,求醫2年才確診
起初,林先生常抱怨壓力沉重,業務出身的他,本擅長與人打交道,卻逐漸對社交產生恐懼,更連與家人共餐都抗拒。不僅性情大變,許多行為也讓郭秀麗難以理解,過去極為排斥垃圾食物,突然對速食情有獨鍾,飲食習慣還變得極端單一,幾乎只吃同一道菜。
最初赴精神科就醫,診斷結果是重度躁鬱症,但服藥後不見改善,反而出現更多令家人無所適從的行徑。有一天,林先生拿出2000元「封口費」給女兒,要女兒幫忙對郭秀麗撒謊:「醫生說我好了,不用再去看病了。」
林先生的行為依舊劇變不斷,且在家人眼中日漸「脫序」。他開始在停車場隨意丟棄手上垃圾,當家人詢問,他總能搬出各種理由,更理直氣壯說:「到處都是垃圾,我也有付停車費,為什麼不可以?」
然而,真正讓郭秀麗驚覺問題嚴重的,是先生某天去超商買東西,因「拿了東西沒付錢」而被報警帶回。她開始上網搜尋,看到「失智症」關鍵字。
郭秀麗帶著丈夫四處求醫,在精神科、神經內科奔走2年,中間幾個醫師都告訴她,「你先生那麼年輕,不可能有失智症。」幾經波折,最終確診極為罕見的額顳葉型失智症,醫師一句話更讓她心灰意冷:「這個病沒有藥醫。」
確診後,林先生的行為日漸不可預測。戒菸5、6年的他,竟開始偷抽菸,還向陌生人討菸,更在外撿地、翻垃圾桶煙蒂。此外,郭秀麗也從友人口中轉述,先生在外常因堅持己見,屢次與人發生爭執。
這時,她意識到:「我不能再讓他單獨外出了,根本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。」
林先生的語言能力也走下坡,從表達變得困難,後來連「水杯」都說不出口,只能形容「裝水的東西」,如今只能用搖頭表達拒絕,「現在我只能讀心,靠他的眼神、表情或肢體反應,猜測他的需求。」
社會不夠理解與體制不友善,同樣令她難以承受。林先生雖已病重,但外表看來與常人無異,這也讓他在公共場合時常遭受誤解。
「生病就不要帶出來!」起口角險遭毆狂奔閃躲
某次搭捷運時,丈夫與乘客發生口角,郭秀麗連忙向對方道歉,並表明丈夫病情,卻換來一句:「生病就不要帶出來!」對方甚至準備動手,她只能拉著先生拚命狂奔,躲進其他車廂,整列車卻沒有任何人伸出援手,也沒有人發聲。
前期病程,林先生自我意識尚存,不願受人約束,社會化行為卻已喪失,「不讓他做,他痛苦;讓他做,我痛苦。我要怎麼辦?」最初半年,郭秀麗以淚洗面,向人解釋都像不斷撕開傷口,讓她不願與親友接觸,只想封閉自我。
徬徨無助不知去向,一度懷疑丈夫「中邪」
記者小心翼翼地問道長達10多年的照顧歷程,郭秀麗反而爽朗表示:「不會啦,我免疫了!以前一提到,就會哭不停,現在哭不出來了!」
她說,最難接受的不是照顧辛苦,而是這個疾病當時太少人了解,又來得太年輕,連醫師都說沒有藥物可治。先生確診當晚,她坐在電腦前瘋狂搜尋相關資訊,卻發現資料少之又少,幾乎無從得知如何應對,讓她無比慌亂、不知所措。
「最痛苦的是,我個性理性,很相信科學,可是當醫學也束手無策,什麼都沒有,我該怎麼辦?」她語氣平靜,卻透露出那段徬徨無助的心境。
郭秀麗忍不住開始懷疑丈夫「中邪」,於是四處求神問卜,最遠更到高雄,連續2、3個月每週搭高鐵南下問事。她回憶,當時一股腦只想解開這道無解的謎題,或找到任何「不一樣的可能」。
何謂年輕型失智症?
失智症類型分為阿茲海默症、血管型失智症、 路易氏體失智症、額顳葉型失智症等。
若失智症發病年齡早於65歲,稱為年輕型(或早發性)失智症,成因包括退化性疾病、腦中風與嚴重頭部病變等。
年輕型失智症特性是惡化速度更快,初期易遭歸因情緒疾病,導致延誤就醫。
「連在失智圈,也會被排斥」
圖/失智症照護資源仍多以高齡者為主。蘇義傑攝
失智症照護資源仍多以高齡者為主。某次,她帶著先生參加復能活動,因以靜態為主,現場播放音樂也是懷舊老歌,丈夫衝出門外直呼:「下次不來了,太無聊!」
不僅如此,她還曾遇團體排擠,「有人說年輕型失智症患者太過活潑,容易撞倒長輩。」甚至在醫院,明明已有確診診斷證明書,也曾引起醫護人員質疑:「應該是精神疾病吧?要不要去精神科?」
郭秀麗拚命與時間賽跑,只為設法延緩丈夫衰退進程。不過,光是為替丈夫申請語言治療、吞嚥訓練等課程,她就吃盡閉門羹。「進步太微小,他們覺得沒必要繼續做。」她感嘆用盡力氣爭取,才能讓先生多上一些課。
後悔未能好好談心,「我要陪著他走完人生」
丈夫確診後,郭秀麗不敢深入探問,「我只知道他很擔心經濟狀況,很恐懼未來。」由於先生語言能力快速喪失,現在回頭看,她滿是遺憾:「滿後悔沒跟他好好聊,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。」
「家屬重心幾乎都在照顧者身上,最後發現沒有自己,一旦空下來,會不知道自己要幹嘛!」擺脫情緒黑洞,郭秀麗培養興趣、尋求支持團體奧援,讓心態更正向,在照顧重心以外,漸漸找回自己,「還好我走過來了!」
她說不少人曾勸她聘雇移工照護,但她不要只是找人做她做的事。郭秀麗表示,年輕型失智者會遇到許多階段問題,需要不同醫療介入協助,盼政府及相關單位能更正視,「我只希望陪著他充滿回憶走完人生,而不是只有痛苦。」
國際報告:近九成失智者曾受歧視
圖/台灣失智症協會秘書長陳筠靜。陳之俊攝
台灣失智症協會秘書長陳筠靜指出,失智不等於失能,失智症初期症狀可能不明顯,許多患者仍能獨立生活。此外,部分患者能意識自身能力漸退化,「已知的恐懼」往往帶來極大心理壓力。
根據調查統計與推估,目前台灣失智人口逾37萬人,其中65歲以上超過35萬人,另有約1.5萬人為65歲以下年輕型失智者。
不過,步入超高齡社會,失智人口也將隨之增加,針對65歲以上失智症人口推估,2031年將增至47萬人以上、2041年達近68萬人,「未來每個場域都可能有失智者,」陳筠靜直言。
值得關注的是,根據國際失智症協會《2024全球失智症報告:全球對失智症態度的變化》指出,失智家庭的孤寂感高於一般大眾。88%的失智者表示曾遭受歧視,超過50%的失智者和照顧者經歷「預期歧視」,亦即擔心遭拒絕而主動避免社交生活。
陳筠靜表示,許多家庭因不知從何求助而選擇閉門照顧,這不僅讓照顧者身心俱疲,也可能錯失最佳支持機會。若能透過專業團隊陪伴與成功案例分享,能幫助家庭建立信心,逐步適應照顧歷程。
友善共融環境,人人都要能公平參與
陳筠靜指出,社會逐漸對失智症有更多認識,但識能能否化成友善,仍是一大課題。當前目標是營造共融環境,而共融並非僅是讓所有人使用相同的服務,而是根據個別需求,提供每個人公平參與機會,關注他們「來了之後能做什麼」,才是共融的核心精神。
她也提及,長照3.0即將推動,「失智症政策綱領3.0」也將同步展開,盼兩者能相輔相成,為社會帶來更完善的照護體系。她希望未來對失智者的照護與支持,能提供更多元且有選擇的方式,讓每個人都能在公平的基礎上,獲得應有尊重與支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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