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子女被放進黃金打造的鳥籠,只要不離開籠子,他們可以擁有任何東西。」──佛洛姆《逃避自由》
(圖片為示意圖,與當事人無關)
想去日本念書
「我想去日本念書。」語畢,明明是下定決心的表白,但他游移的眼神卻透露出對自己沒什麼把握。
「想走訪日本啊,真是太好了!」
其實直到兩分鐘前,我才「好不容易」將他母親「請」出晤談室,因為光是數算孩子眼高手低的「罪狀」就超過10分鐘:連家附近的學校都沒畢業,理由還竟是因為家人不支持他出國留學;口口聲聲說以後要長駐日本,可連個五十音都背不齊……明知「光說不練」是這孩子唯一「強項」,我仍決定跟他站在同一陣線。因為「案主中心學派」強調「一個生命唯有得到『一致的、真誠的、無條件正向關懷』的對待,才有成長可能」之論述,我曾親身驗證過。
見他神色乍然放晴,看來「不假思索」就喊「真是太好了」,已為其營造出「認知失調」(因做出連自己都沒法解釋的反應,只好嘗試改變想法來自圓其說)。我眼看機不可失,便順勢「加碼」:「日本不遠,現在還有廉價航空,去走走應該可行。」
「可是我不是想旅遊而已,我要去日本留學,最好能在當地工作跟定居,這就沒那麼容易。」這回換他「務實」起來。
「只要略通日文,聽說搭乘當地大眾運輸並不困難。你媽不是說你常上網,應該可以查到便宜又舒適的住宿,對吧?所以這半年只要打點工,存個兩萬左右,肯定能待上兩周,好好『考察』你想讀的學校啊。」語氣越來越興奮,彷彿是我要出國似的。「我猜明年中你就能成行。這麼一來,還能讓那些認定你做不到的親友全都『惦惦』。」
「那萬一發現住不慣呢?」沒想到以為遠在天邊且被眾人唱衰的夢,真能落實執行,他趕忙拋出其他「障礙」來為自己設限。
「那也很好啊,至少圓了日本行之夢,這樣再回台灣也沒有遺憾。」深怕「略通日文」跟「打工存錢」等目標,對從沒踏出家門生活的他會難以執行,便接著善意提點:「你現在真的太瘦,去日本走走是很需要體力的,所以這周你得開始運動。有什麼體能活動是你原本就喜歡的?」
「我不喜歡運動,但蒐集了日本武士刀,有時會拿出來揮。」聊到日本武士刀,他的眼睛瞬間閃現出對品味的自信。
「那好,每天都要揮,慢而穩地揮,而且要揮到出汗才有效喔。」追加一堆叮嚀,即便知道他很可能光說不練。
「那刀不輕,揮沒幾下就會喘,要揮到流汗啊……好,我試試。」他一口答應。
逃避自由
現代社會如此開放,孩子發展的機會明明更多,然而選擇「宅在家」的年輕人卻逐年增加。他們就算真被大人拖來晤談,要不默不吭聲(泰半會客套地跳針說「不知道」、「不知道」),不然就是忿忿講述自己是如何毫無自由地受制於家人,根本不能做自己。
究竟是「不能做自己」還是「逃避當自己」?對此,精神分析的心理學大師佛洛姆在《逃避自由》一書中有著精闢剖析:完全自由背後是非常孤獨和焦慮的。自由狀態從來就是一種假設,除非「一個人」能夠,並且應該讓自己做到的,不是感到安全,而是能夠接納不安全的現實。「自由人」需要「一個人」去承擔自由的重責,這不是輕鬆的事。
有不少身心症狀的核心,就在於害怕面對自己的自由。因為當「自由度」越大(在不違法的前提下,只要敢豁出去,有誰不能擺脫家人期待跟社會眼光),意味由自己選擇的程度也更大,那就得面對自己選擇所產生的一切後果,並將所有責任扛起。呼,不容易吧?
所以,一旦身邊有人「幫忙」出主意(一不小心就跟「控制」混在一起),便「順勢」將自己的自由與責任給賴出去囉。
「我根本沒辦法好好活,因為他們不准我……」、「不然你幫我跟他們說啊,他們一定不會同意……」去掉了「尋找自己」(為自己做選擇)的苦工,談再多「做自己」都是個假議題。正如佛洛姆所說:「作為現代人活動目的的那個自我,只是社會性自我。」
跌破眼鏡得好
「我有兩天沒揮。」一周後,這孩子還真的依約回報。
「哇,所以你揮了四、五天耶。有流汗嗎?」
「有,一揮就是40分鐘,之所以停揮,是因為每連揮兩天,手臂就很痠。」向著生活目標前進的他,連聲音都大了起來。
其實,我也不確定他能做到多少,但當他從揮刀進而跑步,從跑步進而跑山,從練體能到背日文,再從背日文到去湯屋打工,這孩子真的一步步在實踐自己。他還不知道的是,我何德何能可以見證到他「破繭而出」的成長。
真的是,太好了!
(本文作者為台北市立聯合醫院陽明院區臨床心理師;本文獲作者授權刊登;原文刊載於2016年2月6日《聯合報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