眾所期盼的十年「長照2.0」方案,推出後引起各方討論,其中最大的關注來自於費用的規模。馬政府規劃了1100億的長照保險,新政府的「長照2.0」預算卻只有207億,兩者經費相差5倍多,民眾看得霧煞煞。新政府計畫擴大服務對象與內容,經費卻編列這麼少,也引來長照個案僅分得一天一個便當之譏。
衛福部之後解釋,並非每個有長照需求的人都會來申請服務,姑且此說是否恰當,就算最後只有一半的人來申請,也不過每人每天分得兩個便當而已。
長照經費的爭議很多,但部分學者與官員拿長照對比健保,認為健保成立二十年來,經費規模已由2400億增加至6000億,未來長照費用也可能大幅膨脹,因而推論,若要避免長照淪至健保的財務困境,稅收制的長照更易於控制費用支出。
健保財務絕非模範生,但也非一事無成,兩者類比,失之偏頗。
台灣健保費用規模低於先進國家
健康是基本人權。201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安格斯.迪頓在其著作《財富大逃亡:健康、財富與不平等的起源》中指出,國家因為經濟狀況而減少公共衛生與醫療費用投資,是極為不智的選擇,歷史經驗都發現這樣的副作用更大,因為國家必須耗費更多費用來照顧健康不佳的國民,也須承受國民因為健康不佳而造成的生產力流失。
馬政府曾宣示要將國民健康的費用規模維持在GDP的7%,但一直做不到,而醫療體系已至崩壞邊緣,低價、血汗的工作環境也影響了醫病關係,以致醫療糾紛不斷。
全民健保設立20年來,費用成長為開辦時的2.5倍,但若扣除民眾的保費與自費保健支出,政府實際投入健保的經費規模不到GDP的5%,整體醫療支出明顯低於先進國家。
醫療費用居高不下,多來自新藥給付
比較世界各國,醫療費用與國家GDP比例維持穩定的國家多在歐洲,以瑞典為例,醫療支出占國家GDP的9%;更重要的是,30年來一直維持這個比例。
讓國民的健康支出與照顧服務維持在國民所得相對穩定的比例,是歐洲許多國家的重要成就,但也不能用總金額來衡量,因為國家的GDP也是持續成長。1995年健保推出時,我國的GDP約為2879億美金,2014年的GDP約為5300億美元,也就是說,從健保推出至今,國家投入在健保的經費成長略高於整體經濟成長。
不過,這樣的類比還有其他問題。二十年前的台灣,是人民會因病而窮、因窮而病的環境,建構一個全民均健(Health for all)的環境,是社會進步的國民心願。
國外研究顯示,醫療費用的成長主要與新藥研發有關,雖然高齡民眾相對花費較多醫療資源,但實際上因為人口老化而帶來的費用成長僅占2~3%,新藥給付才是醫療費用節節攀升的關鍵。這是類比健保與長照費用最常被忽略之處!
20年前,心肌梗塞或腦中風一旦發生,大概就注定後續悲慘的命運,但現在只要及時送醫,許多病患不僅救回一命,還可以維持良好的生活品質。癌症病人亦同,雖然許多癌症新藥未必具有神奇藥效,但病患在接受治療期間的生活品質已大幅改善,病患與家人的遺憾也顯著減少。醫療進步、新藥研發才是醫療費用成長的主因。
世界各國的醫療照護體系都存在效能與浪費的問題,台灣也不例外,但若以醫療費用占GDP的比例來進行國際比較,管理與浪費就不見得是台灣健保最大的問題,也無怪乎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曼也盛讚,台灣健保是他在全世界所見最好的制度。
長照經費應更務實、有彈性
經過國際比較的基礎,我比較相信馬政府所估計的1100億,但我也同意新政府認為長照服務執行規模一次由50億跳到1100億並不合宜,因此對於蔡總統的競選政見,將長照經費訂在300億也覺合理。現在的問題是,政府要從哪裡湊出這300億。
行政院林全院長在立院接受質詢時提出彈性的務實看法,他認為,以300億規模建立的長照服務,若廣泛為民眾使用,未來如果經費不足,不論是繼續維持稅收制或開辦長照保險,他抱持開放的態度。然而,政策規劃端的行政院官員卻堅持與林院長不同的說法,強調沒有保險制的規劃與可能,這樣的說法不免令人感到錯亂與困惑。
長照不是健保
若以健保所遭遇的財務困難來說明長照保險開辦的風險,讓長照又重蹈健保財務困境之苦,這是一個不恰當的比喻,理由如下:
1. 健保費用成長主要為新藥研發
現今醫療費用的成長,主要來自新藥研發,因此健保的財務困境與長照很難類比。政府過去不斷提及,長照是生活照顧,是人對人的服務,費用成長的因素在於失能人口的計算基礎、失能程度的輕重與服務項目的多寡。如果醫療服務與健康促進能有效降低失能與失智,使用長照的人口也會減少;反之,長照的負擔就會加重。
目前長照的服務內容,較少運用高科技輔具的昂貴服務,多是人對人的照顧服務,因此費用的成長,不會像健保因新藥研發而出現大幅上升的狀況。
需要注意的是,由於健康服務的進步與公共衛生的成就,高齡人口勢必快速增加,即便以相同的失能與失智率來估算,隨著高齡人口愈來愈多,照顧服務的需求也會隨之上升。但這個費用的上升幅度很容易推估,因為它與總失能人口數高度相關。除非長照大幅開放服務項目,否則失能與失智的人口成長幅度不難推估,費用成長應屬和緩。
2. 長照有守門員機制
台灣的健保制度有一個缺點,就是未設計出有效的守門員機制與轉診制度,病患可持健保卡自由就醫,到處看病。因此不論醫師或醫院端都難以減少醫療資源浪費,這就是現在全民共同承擔的苦果,而民眾的就醫習慣也難以修正。
然而,長照與健保不同,長照個案接受服務前,必須經過各縣市照管中心的照管專員評估。這個評估機制和世界各國一樣,須由受過訓練的照管專員先做需求評估,再進行資源分配的規劃。因此長照並不是一個民眾手持健保卡就可以四處尋求服務的體系,費用的成長也較能有效管控。只要照管專員的專業能充分發揮,機制就能有效運作,與長照採取稅收制與保險制都無關。反之,如果評估機制無法有效運作,稅收的經費也會三兩下就被花完。只要系統運作良好,即便長照採取保險制,也能有效管控費用。
3. 民眾會愈來愈依賴外籍看護
台灣健保的覆蓋率高,民眾投保私人健康保險的需求較低,民眾對於全民健保的依賴,一直都高於私人健康保險。然而,若以有限稅收推動有限的長照服務,在欠缺規模之下,民眾會更依賴購買長期看護險與聘僱外籍看護工,反而將長照的實體服務推向資本市場,這將是一個令人無力的情境。
政府對於長照規劃,極可能因經費與規模不足而讓民眾轉向購買自費服務,甚至更加倚賴外籍看護工。
外籍看護撐起長照半邊天的現象,已是顯而易見。許多民眾不申請長照服務不是因為沒需要,而是項目內容與整體服務質量都不足,不如改請外籍看護工。如此發展下去,台灣長照的未來,可能真的會如韓國前任衛福部長與日本厚生勞働省前任次長所擔憂,以不同的邏輯來管理健康醫療與長照服務,台灣的長照將面臨更大的挑戰與困境。
(作者為台北榮總高齡醫學中心主任,國立陽明大學高齡與健康研究中心教授兼主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