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今天你的老闆排了12臺刀,有可能開得完嗎?」週四一早看到我本月所跟的主治醫師〔註1〕的手術排程,同事用帶著疑惑與同情的語氣問我。
「我也不知道,昨天我已經問過主治醫師這個問題,他自己也很頭痛,指名要他開刀的病人實在太多了。」
(註:本月所跟的主治醫師:住院醫師在選定專科後,每月仍須在科內不同主治醫師旗下輪訓,以學習各主治醫師的專長與照護方式。)
本月我的老闆是院內的名醫,擁有著大量慕名而來的病患,與來自院內其他醫師的指定會診,因此每個手術日永遠有開不完的刀。
「就算一臺刀只要兩小時,連開12臺也要一天一夜,況且這只是保守估計,還沒把手術換臺和麻醉的時間算進去。」
「那也只能認命囉!老闆都沒嫌累,我還能說什麼?」聳聳肩換上手術服,結束與同事的對話,我趕緊進去手術室,準備即將開始的第一臺刀。
時間已經接近下午五點,卻只開完了四臺刀。也就是說,還有四臺肝臟手術、兩臺甲狀腺手術,和兩臺胃癌手術尚未進行。
「你今天有值班嗎?」主治醫師這時突然問我。
「沒有。」
「嗯……那不好意思,麻煩你留下來加班了。」
按照規定,白天的常規手術,原本負責的住院醫師要跟完才能下班,然而每天亦有排定負責手術室夜班的值班住院醫師,因此當聽到這個問題時,心中不禁一陣驚喜,以為主治醫師會讓值班醫師來接替我。結果他只是客套地問問。
「這是應該的!把老闆的刀都跟完是住院醫師的基本職責,況且跟越多學越多,主治醫師都沒下班,我怎麼可能下班?」我強忍住心中的無奈,繼續拍主治醫師馬屁。
週四排的12臺手術一直開到週五中午才全部結束,骨牌效應甚至造成週五早上其他醫師的手術都遭到延遲。這當中我都沒有離開手術室,唯一的休息也只有在換臺之間喘口氣而已。
「辛苦你了,忙完就趕緊回家吧!」手術結束後,主治醫師拍拍我的肩膀後就離開了。
但主治醫師下班,不代表住院醫師能下班,出了手術室,病房裡還有三十幾個病人得照顧,也代表著有三十幾本病歷要寫。此外,在過去的24小時中,又累積了7、8張待回覆的會診單,清一色都是肝膽胃腸內科的病人,在診斷出腫瘤後,指定找我老闆執刀。
短暫在值班室打個盹後,週五的下午與晚上就在加班寫病歷與一一探視會診病患中度過。當我向主治醫師回報這幾位會診病患的狀況時,也同時向他報告下週的手術已經排滿,幾乎不可能再插進其他手術。
「既然這樣,那就利用週末來開吧!不要拖到下週了。」電話那頭主治醫師淡淡地回了我這一句。
這一刻我彷彿聽到心碎的聲音,已經好幾天沒回家的自己,原本與家人約好的週末計畫,看來是又泡湯了。
「週末有值班嗎?」主治醫師這時很關心地問了一句。
「沒有。」
「那有安排什麼計畫嗎?」
「沒什麼特別的,就陪家人出去走走而已。」
「嗯……那還是麻煩你辛苦一下了。」
果不其然,週六的手術也是從早開到早,從週六一早開到週日一早。手術結束時,天色已經大亮,此刻的我只想快點回家倒頭就睡,至於出門踏青或逛街購物,都等我睡飽之後再說。
「這幾天都忙著開刀,病房的病人有沒有什麼問題?」更衣室裡,主治醫師與我就住院病人的狀況交換意見。
「都還好,大部分的病人都很穩定,也都陸續出院中。只是有幾個病人很擔心,會不會到出院前都看不到主治醫師?」我半開玩笑地回答。
「也對,我好像好幾天沒查房了,那回家前我們去看一下病人。」當我以為一切都要結束時,心碎的聲音再度響起,想要早點回家休息的心願又要落空。
病房有三十幾個病人,就算每個病人只看三分鐘,也要近兩小時。更別說主治醫師查完房後,連帶會有一大串待開立的醫囑與處置。終究我還是晚上才回得了家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妻子見到我的第一句話聽起來格外諷刺。
週一本來就是值班日,沒有意外地,一夜未眠。週二又是主治醫師的手術日,刀開完時已經是週三早上,但病房的事務與病歷的文書工作還是讓我忙到晚上,接著又進入如上週四五六的無限輪迴之中……
多年後回頭想起這段往事,其實已經忘了自己當時多久沒睡覺,也沒法子細算自己多久沒回家。或許回頭來看可以一笑置之,但當年沉重的工作量確實令自己身心俱疲,幾乎堅持不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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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請問是值班醫師嗎?病房有幾位新病人報到,請你來『接』唷!」電話那頭,護理師的聲音雖然溫柔,帶來的卻是值班住院醫師最不願意聽到的工作—「接」新病人。
所謂的「接」,是針對值班醫師的專用術語,指的是當病房有新病人住院時,值班醫師需要前往診視這位病患,並且開立醫囑與完成相關病歷文件。接一個新病人,快則半小時至一小時,若遇上病情複雜狀況不穩定的,可能一整天都在處理他的事。
手邊事情忙到一個段落,我趕緊去護理站接新病人,假日的新病人多半是單純住院準備隔日手術,理論上病情不致於太複雜,因此當時心裡的如意算盤是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文書工作,或許還能利用空檔休息一下。
然而,一進護理站卻看見令人吃驚的場景,裡頭人聲鼎沸,一大群人占滿了交誼廳,站不下的甚至還擠到走廊上。只見護理站的護理師全都出動,一一唱名核對病患的資料。
「你來得正好,這裡有14個新病人,請你接一下。」護理師忙得不可開交,頭也不回地跟我說。
「14個?」我詫異到下巴都快要掉下來。
「14個是我們這一車啦!另一車的晚點會到。」混亂中一位中年男子過來跟我打招呼:「我是里長,代表大家跟你說,因為貴院的名聲太大,所以我們社區裡有痔瘡的居民都來掛號,然後今天一起包遊覽車來開刀。」
某大教授是直腸肛門界的名醫,先前曾聽同事說過,只要是他的開刀日前一天,新病人就會如潮水般湧入,但這種全鄉里一起搭遊覽車來的盛況,倒還是第一次見識。
「大家坐下,一個一個報名字!」里長轉身吆喝,所有人瞬間安靜下來。
「請問您的主訴……」雖然只是單純的痔瘡手術,但照例我還是得詢問病人的病史並做相關的身體檢查,以完成一份完整的住院病歷。
「屁股痛。」
「屁股痛。」
「屁股流血。」
「屁股流血。」
十幾個人的病史幾乎一模一樣,都是屁股痛屁股流血,聊得起勁時,這群街坊鄰居便熱烈地交換起自己屁股痛的心得。
在一陣兵荒馬亂中,我完成了24個新病人的住院醫囑與病歷。正當我想喘口氣時……此時,另一個護理站來電:「我們這邊有11個新病人等你來接。」
(圖片來源:Pixabay Unsplash)
(原文刊載於傅志遠《有一個銀蛋叫彼得,從小生在大醫院》/時報出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