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沒有忘記爸媽臉上的表情,是心疼地緩緩打量這個被包成木乃伊的女兒。
人生中的每一天,如果能夠平平安安地回家,舒舒服服地躺上床,然後睡去,便是一種福氣。
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,感覺比過往任何一個恐怖、緊張的時刻,都還長上百倍,令我不禁懷疑上帝是不是悄悄地把當日的速度調慢了。
八仙塵燃後第22日,那一刻,是我人生中最接近憂鬱症的時候,我也深切瞭解到最可怕的不是想活,活不下去,而是可以活下去的人,不想活了。
醫師無情的宣布
那一天,我正好剛享用完點心,在看阿姨和媽媽搞笑著。
此時,我的主治醫師走進來巡房。他眼角下垂、嘴角上揚地準備牽手,進行招牌的開場時,手卻突然鬆開了。他鼻子嗅聞了兩下,還轉頭問了住院醫師,是不是也聞到奇怪的味道。
我和媽媽反問說:「是食物的味道嗎?我們正在吃飯。」
醫師搖搖頭,說:「是菌的味道。」
然後就請站在病房門邊的護理師去護理站拿無菌剪過來。我白白的米其林大腳又要被「面試」了。每一次面試都好痛好痛,但總歸是沒有事情的。
快一個月了,我還沒植皮過。許許多多的人都被拖去植了皮,甚至還植了兩、三次,但醫師說我或許可以拚一個不用植皮的機會,深二度的燒傷傷口是有自己長皮的可能性。我也越來越給力了啊!
醫師變得有點嚴肅。他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將我雙腳外紗布都剪開後,那個地帶已然被敞開。醫師凝視著血盆大口裡,充滿著各種奇異顏色,口邊還溢出一些黃白色的濃稠滲液。那是我不認識,但叫做腿的地方。
醫師再嗅一嗅,並與住院醫師低聲指劃了幾聲,他沒有抬頭的說:「可能要植皮了。明天一早,先準備開刀房。」第一句應該是說給我和家人聽的,而第二句是身為醫師的立即指令。
我心中的惡魔正在成形
其實,早在醫師進門變臉的時候,我的心就慢慢灰下去了。因為學獸醫、機敏的妹妹昨晚在病房照顧我的時候就告訴我,她聞到了黴菌的味道,只是我不想接受,不想當真。
不過,當下,我心中的惡魔正在逐漸放大成形:「哎……也好,那就感染吧!如果真的感染,我就可以死了。」那一刻,是我最接近死亡的時候,心理的死亡。
天使不見了,她躲在我搜尋不到的地方。我知道最壞的狀況是白血球打了敗仗,感染導致多重器官衰竭。最近幾週的新聞,好多人都是這樣走的。
如果因為這個原因,失去了生存意志與生命,應該不算我不負責任吧?為了爸媽、妹妹、男友、關心的人,我想要負起責任,當個大家都樂見的生命鬥士,但苦的只有我一人,那一種孤獨與害怕,還是無人能理解。
如果死了,我就可以解除所有的苦痛,未來也不用承受世間質疑的眼光、遭逢更多感情上的考驗、在愛自己或不愛自己的意念之間迷路,所以,我想放棄了,是時候了。
我的眼神空空的,媽媽的追問及醫師的解釋都被我隔離於心門之外。那一刻,是我人生中最接近憂鬱症的時候,我也深切瞭解到最可怕的不是想活,活不下去,而是可以活下去的人,不想活了。
我成為徹底的光頭
隔天,我的確一大早就速速被推入手術室清創。
清創出來後,醫師更篤定的說:「整條右腿確定要植皮,因為已經由深二度深化為三度了,確定感染。左腳可以再觀察,如果狀況比較好一些,可以先不用植。植皮手術排明天一早,早點做,比較保險。今天就先剃頭髮吧!」
我的心此時一震,心想不會吧?一聽到要理成「光頭」,我的眼淚就啪嗒的滴出來了。
原本長髮及腰的我,雖然不是亮麗秀髮,但也是維持得還可以,後來它被大火燒毀了,進了醫院後,被髮廊阿姨理成小男生的短髮。妹妹那時為了鼓勵我,還拿出手機說:「妳現在的頭髮跟郭采潔很像喔!」但現在居然要落髮,一根也不留,為了做取皮的供皮區,也就是標準的光頭。
我因為頭髮的事,哭得比我昨日知道傷口感染了還洶湧。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:「哇……我不想要變醜,我已經很醜了。嗚啊……我不要……」頭髮對一個女生來說是多麼寶貝的事。沒有了頭髮,就像是脫了毛的小狗,會自卑的躲起來。
爸媽聽到了我的哭泣,他們也感到難受。媽媽立刻下樓去多買了幾條漂亮的頭巾,想讓我見客的時候戴上。媽媽說,「這只是一個過程,頭髮會長回來的。」但我只是拚命的哭,那僅剩下的短髮就在那天下午,在阿姨的電動剃刀下離開了我。
我抿著嘴唇,緊閉的眼睛在理完後的那一刻張開,一個大大的光頭,在圓形的鏡子裡與我對看,她又是誰?我越來越感受不到自己了。
「自己已經掉得滿地了,一叢叢的。」一個大光頭對男友撒嬌,不是很噁心嗎?我的視線又模糊了。
「小亭說植皮出來就像被大卡車輾過!」我後來被這句話困到了凌晨一、兩點。我的上半身結痂已經脫落,進入疤痕增生階段,但下半身卻在醫師「面試」過後失敗,明天要接受更鄭重的考驗,加上內心,我們就像是分開的三方個體,你不認識我,我也跟你不熟。
我失眠了,最後只好吞了半顆安眠藥,才進入了不安穩的夢中。我的夢裡沒有惡夢,依然充滿了各種懷念的從前。
不過,從那一陣子開始,我簡直沉溺於睡覺。我渴望能夠一直一直睡下去,因此我期待著晚上與各種午睡。我明白這是一種內心正在自殺,外表想辦法逃避的可怕狀態。不然換你來告訴我好了,醒來能夠期待什麼。
一個母親的憂心
植皮的工程無比浩大,總共耗費了五、六個小時。而一出來後,我全身上下,每個地方都在痛。頭被紗布包得很大,隱隱作痛。後背在翻身與姿勢調整時,都撕扯著我的皮,而雙腿像是能夠烤熟肉的電爐一樣,辣燙燙的,一路辣到我原本沒受傷的鼠蹊部。
媽媽說為了一次就能完成整條右腿的植皮,醫師取了我沒受傷的三塊大皮,去補已經感染的整條右腿,分別是頭部、右大腿上方及整個下背部,所以原本沒有受傷的下背部,也成了供皮區。
「呵呵……所以我完好的地方又更少了嗎?」我問。
爸媽皺著眉,口罩後方的表情是靜音的。我知道他們不說話的意思是什麼,他們是不忍心跟我報告取皮過後的面積百分比。
媽媽說醫師在手術過程中,因為需要的皮比預期的還要多,所以有出來徵求父母的意見,除了頭及背部以外,應該取肚子還是大腿。
媽媽說她聽到之後很難受,只回答:「絕對不能取她的肚子!」因為媽媽擔心肚子長疤以後,懷孕會有困難。決定後就是定局了呀,所以她說後來還去廁所哭了一場。
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。如果我是一個母親,要為不省人事的女兒做出相同的抉擇,把她僅存的自信心都割下來,一定也是心如刀割。更何況是在加護病房,日夜守護兒女的傷友爸媽們,當他們每一次簽下「放棄急救同意書」或「截肢同意書」時,心中所承受的糾葛與煎熬。但為了保住家人的命,誰能不屈服於命運,並流著不甘心的淚呢?
甦醒之後,我其實是感謝父母的,我認為他們的決定是對的。其實,他們每一次都是對的。
而不只我自己,爸媽也被折磨得很慘。植皮的那天晚上,我經歷了史上最慘的一夜。從頭痛到腳,翻身時,背上的傷口沾黏到紗布的痛完全無可避免,連止痛藥都失效了,因為我確實被扒了好幾層的皮。
受傷以後,渾身沒有一刻是舒服的,但今晚卻到達了極致,完全可以與6月27日受傷那晚的疼痛程度相比。爸爸憂心地握著我的手,我虛弱到沒辦法回應,但卻隱隱有一絲過關了的喜悅。
如果今晚就是史上最慘的,那麼未來應該不會再更慘了吧。18層地獄的下面沒有19層,那麼命運就只好往17層走。好吧!姑且這樣相信。
(圖片來源:Pixabay Engin_Akyurt)
(本文作者為八仙塵燃事件傷者。原文刊載於陳寧《15度的勇敢》/寶瓶文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