燒燙傷是慢性病,也是最為寂寞的傷。
原本曾經翱翔天際的空服員人生,最後竟掉入地獄的第十八層。在經歷了9次清創手術、1次植皮手術,住了71天的醫院後,終於能出院返家。但卻萬萬沒想到,出院以後才是正式進入人間牢籠的開始。
身體裡的惡霸
「三軍總醫院,到了!三軍總醫院,到了!要下車的乘客,請準備。」此時公車已準備駛入三總院區的小坡道,再拐兩個彎不到,我就要準備下車。
我坐在位子上,正準備要站起來的時候,才發現了真相:「啊……好痛。」
屁股懸空了兩秒後,我馬上跌坐回到椅墊上。我的小腿雖然已經踩穩,與地板呈現了垂直狀態,但問題卻出在大腿無法順著小腿的方向打直上去,膝蓋關節的角度又被限制住了。
為什麼是「又」呢?因為疤痕不只是長得醜而已,作風更加飛揚跋扈,它的外形增生、吃掉關節角度的攣縮速度──比泡一碗麵還快。
傷口癒合後的燒燙傷第一年,是疤痕的瘋狂增生期。它們每分每秒都在與燒燙傷者爭搶身體的自主權,像是個未經主體同意而入住身體的惡霸,跟你玩殘酷而崩潰的拔河遊戲──吃掉你的關節、不吃掉你的關節、讓你不能動、讓你可以動。
若燒燙傷者在關鍵的頭一、兩年內,因為怕痛,而不三管齊下:「疤痕按摩、復健延展、壓力衣預防」,不無時無刻、同樣暴力且全面地將惡霸搶過去的繩子再拔回來,把它們壓著打(或達成最基本的角度維持、不退步),那群部位的功能角度會漸漸無法回位,也就是原本該180度的關節角度,卻只能打開到最多120度,那麼輸去的那60度呢?最後,僅能透過再一次植皮手術的方式,去挖除糾結成團的疤痕,並重新復健了。不過,植皮手術相對需要有好的皮膚供應,而我們大多體無完膚,本錢不夠。
而且疤痕還有扭轉至骨頭變形的力量和能耐……每每想到無路可退的這步,我便感到不寒而慄。天知道,我最不想的就是回去手術、重新復健、壓力衣越來越晚脫掉,開沒完沒了的刀,反反覆覆……這樣,我的壓力衣人生到底何時能抵達出口。
「以後想不想穿高跟鞋?」廖老師的力氣之大,儘管是用雙手施壓,但卻是帶上整個身體的力量。我的腳背被她的手勁漸漸掰開一點點、一點點,直到我今天的極限。
「啊~啊~老師!好了啦,好了啦……」我右手緊捏著左手不放,頭上冒著汗水,眼角泛著淚水。
「再一下下,很好~很好!今天好像還可以再下去喔……」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向前再傾。
「啊~~我的腳要斷掉了!嗚嗚……痛……好痛好痛好痛!」最後,我的驚聲尖叫,貫穿了整個物理治療室。
與霸道的疤痕「天天拔河」
傷燙傷者的「復健」就是這麼回事。有別於年長者或其他意外的復健方式,我們首要的第一步,且最特殊的,就是要像手扒雞那般地「撕」開沾黏的皮肉。那種撕開會讓你恐懼,是類似每天換藥的另外一種形式的酷刑。
我問過傷友們害怕哪一種。有人說害怕換藥,有些人害怕成為手扒雞。因為手扒雞,一覺醒來又是隻全新的手扒雞,又有好多地方可以撕了,沒完沒了。
大家每天在日常生活中不費吹灰之力進行的所有普通動作,例如運用到下半身關節的起立、坐下、踢腿、扭轉腳踝、踮腳、蹲下、盤腿、跪下、跳躍;以及運用到上半身關節的手指抓握、手腕彎曲拿取物品、手臂打直及彎曲的伸懶腰及吃飯化妝……等動作,甚至只是用手觸碰自己的頭或耳朵,又或者左手碰到自己的右肩,都有人已經花了一整年的時間,日以繼夜復健,卻還是辦不到。
而傷者未來的三、四年中,會有多少個部位要與霸道的疤痕「天天玩拔河」?就要看他被傷害的面積與深度了,而我們這批平均40%以上燒傷的八仙傷者,幾乎都是雙腳被燒得又深又徹底。共通點是站久了,就坐不下去,坐久了,站不起來,套著鞋子路走久了,腳踝就會被固定住,形成硬邦邦且完全動不了的90度角,雙腳因為肥大的疤痕增生,導致鞋號皆大了至少兩、三號以上。從前的美鞋皆束之高閣,或者送人。
無法蹲著上公廁,因為腳後跟太硬,導致身體前傾有困難,容易跌倒;跪著的時候,腳在一樓,屁股卻還在二樓,因為膝蓋前方不是柔軟的,那塊疤的彈性與長度都不夠,而且總是在收縮,那種挫敗感所以讓你每天越復健越無奈,越努力卻越想哭。
加上我的10根手指,也被傷得很徹底。原本纖長的手指上後來布滿了如同毛毛蟲的10條紅色突起硬疤,且蔓延到兩隻手背。雙手背上的疤痕,還很離奇地增長成位置正好相對應的兩個大硬塊。
手指的關節非常多,總共有28個。我光是「握拳」這個動作,就反覆操練了一年,才總算達標。
起初每天的日常,光是折手指頭這件事,我就要瘋掉。一天要折開28個關節4、5遍。先將右手拗過一遍,接著再拗左手,左手總算解決,但回頭總會發現右手又硬掉了……每天每天,欲哭無淚。
頭一整年的所有努力,幾乎是沒有一絲回饋的。你會不懂為什麼要繼續做,躲在暗暗的房間裡,心想乾脆都不要動了,反正「時間會為你帶來改變、努力會有回報」這些話,都是欺騙人的。
也可以試想看看,每天晚上即使穿上壓力衣,全身仍在活動(攣縮)的感覺。除了從上身到下肢的幾十個傷口同時在癒合,而有如螞蟻大軍般,爬滿全身的奇癢無比的折磨外,好不容易累到睡著後,接下來的每一小時,雙腳、雙手都還持續地被惡霸拉扯,尤其是我當時最為嚴重且沒有植皮的左腳,膝蓋收縮的情形是:如果一個晚上有6小時,我就會被它叫起床6次,因為一開眼就會發現雙腳又呈現「紅鶴」姿態般的單腳獨立模樣了,而另一隻腳,其實也沒有多柔軟、筆直,只是沒有縮得這麼誇張而已。
「見紅」是家常便飯
第一年的每天,我都在反覆經歷日夜顛倒、睡眠不足、睡眠質量很差的日子。而一起床,也很令人厭倦,因為還沒有復健的自己是無法下床的,必須要在床上把自己全身都拗過一遍後,才「勉強」能夠下床、走路、行動。但這也不會是太美麗的一天,因為全身又已經縮到亂七八糟了。
某幾次,我懶得拗,就直接下床行動的時候,我爸媽都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電影《魔戒》裡的怪奇角色咕嚕。我表示有時候是因為懶得暖身了。他們則會無奈回應:「不要這樣!難道妳想以後每天都半蹲走路,雙腳站不直嗎?」
「但是打直好難啊!」這句話,我總是充滿怨念的仰天吶喊。
燒燙傷的身體就像是套不合身的小一、二號衣服,而我就是個不服氣的女人,活生生地被塞進了肩線、褲管、袖口尺寸都不符合的衣服內,做任何動作都變得困難,受限著這本該活動得更寬廣的軀殼。某些更為嚴重的地方,就像再被封箱膠帶加強綑綁了起來般,走路隨時看起來都一跛一跛的很有問題。如同一個骷髏戰士,手彎曲著,或被別人碰到,都會痛到如升天一般。
那一陣子,我都好害怕別人會觸碰到我。雖然小心翼翼地過日子,但「見紅」仍然是家常便飯的事。
雖然每天辛勤的復健,但我的努力仍然猶如拋進許願池子的錢幣,離開了視線,沉入了水底,那隱隱約約、恍恍惚惚的影子,總讓人不曉得能不能夠相信。
(本文作者為八仙塵燃事件傷者,照片由寶瓶文化提供。原文刊載於陳寧《15度的勇敢》/寶瓶文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