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四點，早上的忙碌告一段落，稍作休息後，開始準備下午的查房。一群住院醫師在醫師室，有人正利用瑣碎時間記錄今天的病歷，有人點開醫囑系統，把病人的狀況看過一輪：今日病情、檢查報告、抽血數值等等。大家一邊忙碌一邊閒話開聊，抱怨哪個病人家屬大暴走、哪個病人病情急轉直下、抱怨主治醫師查房時間太晚、抱怨哪個學弟妹很狀況外。
窗外艷陽高照，團團白雲扶搖而上，是夏日午後的窗景。我順過所有病人的資料後，在主治醫師查房之前先自己去看過一次病人們。病房充斥著白班和小夜班護理師交班的聲音，語速驚人且中氣十足。淡淡的藥水味和漂白水味飄盪的走廊上，一種不討喜卻能讓人冷靜的味道。我和學弟穿越人群，走進一間又一間病房，詢問病人的身體狀況、做檢查。有些病人能夠回答問題，有些則是病重到睜開眼睛都是問題。
查房到最後一位病人，全身略為浮腫的老爺爺衣著整齊地躺在床上，臉上帶著正壓呼吸器。環顧周遭，家屬不在，只見外籍看護坐在窗邊用手機和朋友視訊。看到我們的前來時，收起耳機站起來打聲招呼，開始報告今天的照顧狀況，有條有理、思緒清晰，似乎所有想要知道的狀況都能在她身上問到答案。爺爺被照顧得很好，身上沒有久臥病人特有的揉合了汗味以及油垢的體味。只有香香的味道，剛被洗完澡擦完乳液吧，頭髮也被整理得很乾淨。
醫院裡來來去去的人物組合除了醫護人員、病人、病人家屬外，絕對不能忽略另一個龐大的族群：外籍看護。我國申請看護的門檻逐年降低，近年來，醫院彷彿變成了文化大熔爐，能看見各國看護來來去去。有些細心的病房會在指示牌上加上英文、印尼文、泰文等等。經常看到各國看護湊在一起用自己的語言聊天，聊自己的家鄉、穿著、流行劇或音樂。我偶爾在查房時會跟外籍看護串一下門子，東扯西聊外，發現他們的共通點是都很年輕。年富力強的她們早已走跳過不同國家，不僅見多識廣，還學會多種語言、多樣風俗民情，對於各國菜餚的料理方法更是遊刃有餘。會選擇在世界遊走並非因為孑然一身，她們遙遠的故鄉仍有小孩和父母要撫養，有生活費以及學費需要張羅。長期身處異鄉的她們，鍛鍊出俐落的思考速度和柔軟的身段，疾風勁草般隨時保持彈性與高度警覺性來應付各種狀況。
在醫院裡，影響病人的預後因子除了醫護人員外，很大一部分端賴於是否有專業且資深看護在照顧，學長曾經笑說：「好的看護帶醫生和護理師上天堂。」我的經驗裡，當一個病房裡存在一、兩個超資深看護時，往往都能提升整個病房的照顧品質。就像之後圖文中會提到的莉莉，會抽痰、會調整氧氣治療量、會建議不同的治療方式、會熟練的無菌照護，有時候她的直覺更勝我這個菜鳥住院醫師的決策呢（笑）。即便屬於不同的雇主，看護們之間經常是互相合作、互相提攜。在台灣待久的、語言流利的、照護病人技巧一流，都不吝於教導菜鳥。
當然，就是身處國外也不忘家鄉的傳統。最令人印相深刻的是穆斯林的齋戒月。我有一天值班正好碰到她們齋戒月的第一天，半夜三點多就瞥見看護們聚在一起大嗑食物，準備應付天亮後的長期禁食。「醫生，你要不要吃一點呢？」可愛的看護也遞了一些零食給我。接下來這段時間，她們不進食也不飲水。
之後的狀況雖然不常見，但偶爾會遇到。有些外籍看護會在長時間禁食後出現血糖過低，注意力不集中，身體不適的壯況而無法全力照顧病人。我的老師曾經無奈說：「齋戒月與病人死亡率搞不好有相關性呢，學弟你要不要就這個主題去寫個論文呢？（苦笑）」但不同的文化與傳統都是需要被尊重的，我們不應該禁止她們的習俗，只能花更多心力去注意病人狀況，來彌補看護們精神不濟的這個時段（講是這樣講，我們醫護人員的長期過勞也是自身難保啊哈哈）。
雖然看護僅是一份工作，但他們面對病患往往會流露出更深的情感。遇過好幾次，在病人身體狀況急速惡化或是瀕死時，最難過的不是家屬，反而是看護。最後是誰陪你走到人生最後一段路，我們從來都無法預測。曾好幾次看到外籍看護摸著病人的頭，紅著眼眶看著病人離開人世。也許有人會笑說，看護是在哭人死了工作就沒了，但我更相信是人是有感情的動物，照顧久了都是有情分的，更不用說是這樣經歷過長期24小時的相處。
我很敬佩外籍看護，敬佩她們的美麗與偉大。
（原文刊載於Nikumon《醫生哪有這麼萌2》／遠流出版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