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個癌症病人背後,都有一個堅強的女人,她可以是妻子、母親、女兒、女朋友,甚至是前妻。
臨床工作這麼多年,常常可以看到一種畫面,病人身上帶著腫瘤傷口,臉上掛著一條泛黃的鼻胃管,低頭坐在輪椅上不語,就算他沒有氣切,仍然不語。身後總會有著一位雙手提滿重物的女人,還要不停的應付繁瑣的住院流程,包括替病人回答所有相關和不相關的問題,儼然就是他的經紀人。
入院見面禮,就從換藥開始
她們對於病人的腫瘤傷口,總有一套自己的標準作業流程(SOP),我們雖然是醫療專業人員,但有時候也是透過她們的SOP,才讓我們得以避開地雷(容易出血位置)順利完成換藥。
這位憲哥在胸骨處有一個長寬各五公分,深度不得而知的傷口。對於有傷口的病人,換藥算是入院的見面禮,總不希望大家在初次見面就把關係弄僵,但對於傷口性質還不熟悉,換藥時誤觸地雷便是家常便飯,敷料往往與爛肉緊緊相依,早就我中有你、你中有我的狀態,第一步絕對是將紗布、敷料先用生理食鹽水全部淋濕,然後等待他們在大雨中分手,但就算讓他們濕透,仍免不了還是有遇上分不乾淨的時候,我拉著紗布,紗布拉著爛肉,牽引著病人的皮膚,此時會聽到病人發出「嘶──」。
「妳在家遇到這樣都怎麼做?」我停下手邊動作,抬頭問憲哥的太太。
「我就換從另外一邊往下拉耶,因為如果這邊繼續往上,一翻就會流血了!」她一派輕鬆地說著,似乎這樣的狀況並不會困擾她。
我按照著她的指示,慢慢地從另一邊順利的取下敷料,過程中沒有流一滴血。
但是,要遵循別人的SOP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因為其中包含許多非常規換藥的小細節,包括用空針沖洗,而不是棉棒清潔,或是依據不同部位塗抹不同藥膏,而氣切下面只想墊一片小的Y型紗布。傷口清潔後,先蓋上銀離子敷料,才能放氣切紗布,邊拉Y紗,還要注意不要把蓋好的銀離子敷料又拉歪了,最後連Y紗的高度都有黃金位置,不要拉得太高,因為Y紗下方還要剛剛好能與傷口紗布相互黏貼。
在失控人生,拿回一點主控權
其實憲哥並不想讓不熟悉的人換藥,就算我們是領有執照的護理師,都比不上貼身經紀人的客製化換藥方式。
礙於換藥,算是照護上需要密切監測傷口變化一種最直接的方式,所以他住院時,只好忍耐每位護理師不同的換藥習慣,他多是採無聲的抗議,把眼睛閉上,別過頭去不看這一切,因為他知道雖然他閉上了眼睛,旁邊的太太會幫他盯著一舉一動,不讓我們胡搞瞎搞。
至於沉默的憲哥,也不是表面上這麼的逆來順受,因為血栓造成的右手腫脹讓他老大非常不爽,常常都因為每天的點滴要滴幾包、要滴多久,跟我們討價還價。
最常聽到他說的話就是:「好了,今天就到此為止,給我把它(點滴)拿掉。」被打槍後,我會安慰自己,他只是想在自己的失控人生裡拿回一點掌控權。我們能做的,就是多過去幾趟,或許下次他打點滴的心情就來了,就可以再延續剛剛被拒絕的輸液。
那些還來得及做的事情
那天不知道為什麼,憲哥的太太突然跟我說了很多關於憲哥的事,也說了很多他們不浪漫的愛情故事,她說再過幾天病人過完生日,就可以辦理退休了,而今年七月自己本來打算辦理退休,好好照顧高齡的婆婆,罹癌這件事完全不在他們的計劃中,一切都是這麼的讓人措手不及,根本不會到來的退休後兩人小旅行,取而代之的是醫院住滿住好,聽得出來字裡行間裡的失落。
阿姨從來不在憲哥面前掉淚或顯得難過,但那天走廊上的她,不但哭了,還在外面站了好久才踏進病房。
不知道護理師毓瑩是施了什麼魔法,居然讓硬漢憲哥說出自己的臨終心願,他說:「這輩子都沒送過太太花,如果可以,他希望臨走前,可以送她一束美麗的花,感謝她這輩子的愛。」還好那束花有即時的送到阿姨手中,還好有那張換完藥突發奇想的合照,還好他們前幾天還有下床牽手散步……。
腫瘤終究還是塞滿了他的氣管,吸不到氣的他,吸進最後一口仍是充滿愛人的氣味,太太抱著他,要他不要擔心,一定會替他照顧媽媽。他有著深愛他的女人,一直默默在身邊照顧他和他愛的人,我們能見證到這樣滿溢出來的愛,何其幸運。
(圖片來源:Pexels Anastasiya Lobanovskaya)
(作者為護理師。原文刊載於林怡芳《存在的離開:癌症病房裡的一千零一夜》/博思智庫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