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喜歡夜班,除了討厭日夜顛倒之外,還有一個原因,就是夜間的護理人力比較吃緊,如果再加上突發的急救事件,有時候光靠兩、三個護理師與一位值班醫師,還是無法應付過來。
所以夜裡我們不說大話,值班護長每次詢問:「病人都還好嗎?」我們總是笑而不答,深怕說了一句:「還好!」下一秒就打臉自己。
令人心驚的深夜響鈴
凌晨四點09-2(病房號碼)按了一聲護士鈴,夜間的護士鈴總是顯得特別急促,令人心驚。
「護理站,請問什麼事?」
「可以麻煩過來一下嗎?我媽媽她好像從氣切口流出血來了......」兒子冷靜清楚地描述了狀況。
在臨床待久了,很多關鍵字都會自覺式的連接起來,例如「流血」跟「手套」,根本就是反射般抓了手套,就快步衝往病室,看見阿玉姨從氣切口噴出大量的鮮血,她顯得非常激動,一旁的手緊抓著小白紙與原字筆,像試著要寫些什麼,但上面除了混亂的線條之外,也染上了許多紅色點點。
「阿姨,妳先躺下來,我幫妳把氣切裡的血塊抽出來,不然可能會塞住呼吸道!」看著她緊張發抖,我內心其實也顫抖不已,於是請兒子幫我再按一次護士鈴,我得請求協助。
「請求其它單位支援,還有打給值班醫師,然後幫我推生理監視器過來。」透過護士鈴,我和夜班夥伴快速地交換訊息。
血,並沒有因為我的出現而停止下來,像是打開的水龍頭,從任何一個有孔洞的地方噴出。
我只能將抽痰管置放在氣切管裡,盡可能地將血抽出,試圖維持一條通暢的呼吸道,並將氧氣開到最高濃度,希望透過狹窄、僅有的呼吸道,把氧氣送到阿玉姨的肺裡。
我看了站在旁邊狀似冷靜的兒子一眼,試圖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一絲無能為力,他看著媽媽從相當激動到慢慢失去意識,手中本來緊握的紙筆,也因此鬆脫,病人從清醒到昏迷,只需要短短的五分鐘不到,我於是在她耳邊喊著:「阿姨,要用力的呼吸啊!」提醒她盡其所能的力量撐到最後一秒。
面對風暴,盡力而為
「我知道遲早都會有這麼一天,妳只要用妳的專業,盡力而為就可以了。」在阿玉姨昏過去的那個瞬間,兒子突然鎮定地說了這樣一句話。
耳邊不斷重複出現「用妳的專業盡力而為」這句話,我試圖靜下心,再次將現場情境細細思考一遍。
目前肺癌末期病人發生腫瘤出血,從呼吸道噴出大量的鮮血,為減少吸入性肺炎的發生,必須先維持呼吸道,把氣切固定球打到飽滿。再來,需要考慮有沒有可能將血止住,還要盡快維持住血壓,避免出血性休克,請醫師開立血單後,速速提血回來灌注,就這樣不知道忙了多久,白班同事終於出現接手後續,讓我可以回去撰寫紀錄,整理交班事項,以及尚未平復的心情。
下班前,我刻意繞了過去看她一眼,阿玉姨的血止住了,卻接上了呼吸器來幫助她維持呼吸功能。78歲的身體,禁不起這麼一場風暴,於是多一台呼吸器,似乎也不太令人意外。
但好消息是阿玉姨醒了,她又可以提筆寫字,兒女們看到她的手在棉被上來回的拍了拍,一股找不著紙筆的心急,覺得熟悉又陌生的動作,令大家都忍不住喜極而泣。
拿到久違紙筆的她,寫下的第一句話,竟是──「大家辛苦了」,彷彿那陣混亂中,她看見了大家的辛苦,看見了大家的不捨與傷心,心疼我們這群人。 平常很喜歡用「文字」困住大家的阿玉姨,這次卻讓大家如此鼻酸。
這一切都是因為愛
想起剛認識她的那幾天,交班時就知道她喜歡跟大家當「筆友」,當她拿起手中的筆,到放下讓妳離開病室,至少都是10分鐘以上的時間,對於治療繁忙的腫瘤單位,這樣的時間真的是不可多得,但又擔心她感受到不被理解、不受傾聽,因此戲稱這樣的困境彷彿是一座「文字獄」。
雖然這次的出血沒有真的帶走阿玉姨,大家都心裡有數,這不會只是第一次,當然也不是最後一次,但至少在爭取到的這幾天裡,兒女們知道阿玉姨對他們的心疼,阿玉姨也知道兒女的愛一直都在。
所以不怕到底會遇上什麼,就算是放手也不是因為不愛,反而是因為太愛了,所以捨不得這些受罪。
這一切的一切,其實都是因為愛。
(作者為護理師。原文刊載於林怡芳《存在的離開:癌症病房裡的一千零一夜》/博思智庫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