採訪／王美珍、陳莞欣 文／陳莞欣 攝影／日常散步・李盈靜
編按：為什麼人過中年，常聽見身邊親友罹癌的消息？和信治癌中心醫院院長黃達夫指出，癌症是許多不良習慣長期累積的結果。今（2021）年82歲的他，投入癌症研究已有超過50年的時間。多年的行醫生涯，讓他對健康、生死，皆有不少體悟。還來得及抗癌時，該怎麼趨吉避凶？在生命的最後，又該怎麼有尊嚴地離開？
初見和信治癌中心醫院院長黃達夫，「嚴謹」是最深刻的第一印象。專訪這日，他衣裝齊整，潔白的襯衫上沒有一絲皺摺。攤開隨身筆記，上頭以工整的字跡寫滿今日預計的談話內容。82歲的他，就像一座上緊發條的時鐘。在醫院服務31年，他至今仍每天4點半起床、6點半前抵達醫院開始工作。認真自律的態度，不僅適用於工作，也是他個人生活的一貫原則。
圖／黃達夫性格認真嚴謹，採訪之前，他已經針對記者提出的問題做了許多筆記。取自50+ FiftyPlus
50歲返台之前，黃達夫曾擔任美國杜克大學癌症中心臨床主任，也已取得終身教職。1980年代，他觀察到台灣癌症人口逐年上升，遂向當時的政委李國鼎建議，台灣應該成立一所國家等級的癌症中心。這個提議後來未被政府採納，但李國鼎鼓勵他，既然已有此一起心動念，「可不可行完全在你自己。」
1988年，黃達夫提請休假進修年（Sabbatical leave of absence）獲董事會批准回台工作，展開醫院的募款、籌建計畫。2年後，和信醫院成立，是台灣第一所癌症專門醫院。31年來，這所醫院收治了數以萬計的癌症病人，協助他們重返健康，或者平靜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。
4成以上癌症病人是50歲後確診！長年不良習慣累積，會成為中年後的病
今（2021）年，和信醫院發布了一份年度報告，分析10年間求診的可分析個案，2萬多位癌症病人。數據顯示，有4成病人年齡介於50～64歲之間，且50歲以上癌症病人的死亡風險高於50歲以下。最多病人罹患的癌症，前3名分別是乳癌、肺癌和結腸癌。
為什麼人過中年，特別容易發現癌症？黃達夫解釋，癌症是一種隨著人類平均壽命延長、盛行率逐漸上升的疾病。絕大多數的癌症，都非家族遺傳而來，反而和個人後天接觸的危險因子有關。可以說，「罹癌是同樣的事情重複累積的結果。」
他以女性好發率最高的乳癌為例，台灣乳癌病人確診平均年齡為50歲，足足比美國早了10歲。醫界起初以為這是人種差異所致，後來才發現和生活型態有關。隨著台灣經濟條件改善，今日女性比過往吃更多、動更少。乳癌的致病因子、作用類似雌激素的環境荷爾蒙常殘留在動物性脂肪中，進入人體內儲存於皮下脂肪。年紀愈長，有害物質累積的愈多。
結腸癌也是另一個年輕化的疾病。黃達夫觀察，早期腸癌病人的腫瘤多長在直腸，近年卻逐漸往右偏移到結腸的位置。因為，人們運動量不足，腸道蠕動趨緩，排便也隨之減少。食物殘渣留在腸道的時間延長，停留愈久，對身體的負面影響愈大。「現代人習慣搭電梯、開車，連走路都要特別安排時間！」他感嘆。
飲食均衡、充分運動的健康基本原則人人皆知，為何實際做到的人極少？關鍵仍是自己有心與否。黃達夫幽默地說，「我就做到啦，所以現在還在！」
健康到82歲的抗癌生活 先菜後飯、日行萬步
研究癌症超過50年，黃達夫認為，飲食和疾病有極大的關係。「不是禍從口出，是禍從口入。」他說。
平時除了在醫院用午餐，黃達夫的飲食多由擅長烹飪的太太打理。早餐是優格加水果，配上水煮蛋和一杯提神用的黑咖啡。正餐的組成是蔬菜和蛋白質，主菜可以是海鮮、或雞、鴨、豬、牛，天天更換。每餐都有一大碗湯，加了滿滿的蔬菜或豆腐等植物性蛋白質。
此外，他也留意自己的家族病史。黃家祖父、伯父皆曾罹患糖尿病，前者過世時年僅44歲。人體的胰島素會隨年紀增長而分泌量下降，讓他更注意控制飯後血糖。吃飯時，他總是先吃主菜，把白飯留到最後。因為已有研究顯示，年長者在用餐時，胰島素分泌的時間點會較年輕人延遲半小時。先吃菜，可讓血糖緩慢上升，刺激胰島素開始分泌。等到開始吃飯時，血糖就能得到控制。
黃達夫指出，碳水化合物是身體能量的來源，不能不吃，但50、60歲過後最好減量。他提到，自己有個表弟長居日本，因為日本米以美味聞名，常不小心吃太多。他勸表弟每餐只吃半碗飯，而且要最後再吃。實驗一段時間後，表弟開心地告訴他，不只體重減輕5公斤，連啤酒肚都消失了！
在飲食禁忌上，他避免吃肥肉等高脂肪的食物。家中煮飯，通常選用橄欖油、大豆沙拉油等植物油。因為動物油中的飽和脂肪酸經烹調容易變質，產生有毒物質，是造成腸癌的重要原因。他也建議少吃醃製食物，如豆腐乳、醃蘿蔔等，降低罹患胃癌機率。
至於運動，他選擇最溫和、不易跌倒的走路。平日在醫院走，週末則到公園散步。他笑說自己走路的習慣已維持30多年。過去在杜克大學工作時，他會在停車後走上好長一段路到辦公室，欣賞沿途的花草風景。回台灣後，他的住處附近剛好也有台大、師大和國立台北教育大學等3所校園。有心要走，很容易達到日行萬步的目標。
醫學再進步也無法終結死亡 在臨終病人身上看見人性高貴
在和信醫院，癌症病人的5年存活率約為74%。相對於台灣整體平均約為52%，這樣的成績已算是相當亮眼。但黃達夫坦言，現代醫學有其極限。即使是接受和信專業的醫療團隊治療，也有約10%的癌症病人會復發，約1/4的病人最終無法活過10年。身為醫師，該如何面對死亡？
圖／黃達夫熱愛閱讀，特別是文學與哲學。影響所及，他的行醫生涯中也多了一份對人的關懷。取自50+ FiftyPlus
「每個人都會走。但你在這之中會體悟到一些事。」黃達夫說。在他的理想中，病醫之間雖有資訊落差，關係的本質卻應該是平等的。對待病人時，醫師應秉持的心態，如西方名諺所言：「Do unto others as you would have them do unto you.（己所欲，施於人）」
他回憶，早年還未回台時，曾受李國鼎之託照顧一位胃癌病人。因為腫瘤長在胃出口，又是癌症末期，病人幾乎無法進食。但原本的主治醫師竟然說，「你滿肚子都是腫瘤，已經沒救了，胃堵住就堵住吧。」黃達夫和榮總醫師合作，以放射線加上藥物治療，讓病人腫瘤縮小至不妨礙進食的程度。後來，病人的兒子特意打越洋電話告訴他，媽媽很開心，「她終於可以吃碗牛肉麵了。」
「醫護人員最怕的是只想著自己，沒看見病人真正的願望。」黃達夫說。他常告訴同事，病人可以治癒時，探病次數多寡都無妨；但若病人已無治癒的可能，醫師在場與否就有重要的意義。即便如今已是院長等級的職位，他仍時常親自探望末期病人，聆聽他們的心聲。
有次他在醫院餐廳吃飯，一位女士直接走過來，問他：「你是不是院長？能不能到病房看我爸爸？」令現場同事驚訝的是，黃達夫不只當場答應，還親自到病房探視病人。原來，病人的胰臟癌轉移到肺部，讓他夜夜乾咳、難以入眠。黃達夫請同事開了止咳藥，從那天開始到過世那一天，病人再也沒有因為咳嗽而在夜間醒來。「病人到了末期，醫師能做的或許不多，但他們要的也不多。」
他也從陪伴病人的過程中，見證人性的各種面向。人性可以很醜陋，也可以很美麗。就像他曾看見乳癌病人因先生外遇而悲傷，卻也看到更多人對生病的另一半不離不棄，照顧到生命最後一刻。
他提起最近印象深刻的一位病人。一個年輕的女孩，還來不及披上婚紗，癌症就已惡化至末期。和信的醫護團隊協助她梳妝打扮，讓她在人生終點前和男友完成婚事。病人最後還是走了，但離開的姿態非常美麗。「病人在受苦時，旁人對他的關心是假不來的。這讓我覺得人性很高貴。」他說。
什麼是最棒的人生？活著的時間有意義、離開的時候有尊嚴
去年底，黃達夫動了一場大手術。他在體檢時發現膽囊有沙，決定開刀切除。沒想到，膽結石是在膽道出口。開刀一週後，膽結石堵住膽管出口，讓他傷口破裂，還因細菌感染出現敗血症狀。他血壓驟降陷入昏迷，在加護病房細心照顧了一個月，旁人一度以為他醒不過來了。
這場大病讓他折騰了好一陣子。因為對抗生素過敏，他全身出疹，必須不停換藥。刺激食欲的藥物會抑制腦下垂體功能，導致身體無法分泌腎上腺素，他連下床都有困難。照顧他的同事一開始不知箇中緣由，還埋怨他：「院長就是懶惰！」停藥一週後，身體才逐漸恢復正常。「起初我根本不省人事，還好腦袋還留著。」黃達夫自嘲說道。
鬼門關前走一遭，黃達夫形容，如今自己就像得到了第二條命。82歲的他，還有許多尚待完成的目標：在和信蓋一座緩和醫療病房大樓，照顧更多生命末期的病人；推廣全民戒菸，成立分子醫學部，用預防來降低台灣人罹患肺癌的機率；辦一所新學校，培訓未來醫療產業的領導者……等。
「我希望能工作到最後一天，為台灣多做一些事情，為病人解除痛苦。」大病過後，黃達夫在筆記上寫下這句話。希望能在有限的生命中，為自己關懷的人、事做出最大的貢獻。當然，也包括他最親近的家人。他笑說自己以往總是早出晚歸，6點前出門，晚上8、9點才離開醫院。但現在應太太要求，下班時間已經提早到5點了！
採訪接近尾聲，我們問他，什麼是生命最好的結束方式？他沉思一會，回答道：「有愛你的人在身邊，關心你的醫師幫你減少痛苦。」活著的時後有意義，離開的時後有尊嚴，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。
（原文刊載於《50+》；本文獲授權轉載；內容僅反映作者觀點，不代表本社立場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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