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床的病人阿郎年約40歲,因嚴重的頭部外傷送醫,儘管在入院當下便接受緊急開顱手術,情況依然很不樂觀。(本文摘自《昏迷指數三分》一書,作者為唐貞綾,以下為摘文。)
阿郎的身體狀況愈來愈不樂觀,有一件事,負責解釋病情的我必須盡早向家屬確認。
有天又在加護病房見到阿郎爸,我深呼吸一口氣,朝著他走過去。
「阿伯,有一件事想跟你說。」
阿郎爸不解地望著我,我有點遲疑,但還是繼續說:「就是,阿郎腦部的狀況愈來愈糟了,有可能很快會腦死……」我暫停一下,給他一些時間消化,接著再開口:「可是,阿郎身體其他器官的功能都是好的。不知道……你們有沒有考慮過,如果阿郎腦死的話,把他的器官捐出來,幫助其他人?」
阿郎爸總是沉默地聽著病情解釋,鮮少有情緒波動,一聽這個建議,卻激動地連連揮手說:「毋通,毋通。阿郎這個人活著的時候那麼壞,做了那麼多壞事。他心是壞的,全身器官一定也都是壞的、黑的!毋通捐出去害別人!」
明明在罵兒子,他卻哭了起來。
我的心揪在一起。在第一線做過多次病情解釋,聽過家屬拒絕器官捐贈是因為無法接受病人情況驟變,或是希望依習俗保留全屍,從未聽聞拒絕的理由如此悲傷。
若不是失望透頂,哪個父親會說自己的孩子心是黑的,連全身器官都是黑的?偏偏再怎麼樣都是自己的骨肉,無論如何也割捨不下,所以嘴裡嫌棄兒子心壞、器官壞、全身都壞,仍然每天頂著日晒或風雨,騎了好遠的路來看望。
後來我們繼續與阿郎爸溝通,說明阿郎之前做的事情和他的器官功能沒有關聯,如果他真的腦死,還是可以捐出器官給其他需要的患者,更不會影響受贈者的心地好壞。不過目前還有些時間,他們可以好好地想一想,再做決定。
三天後,兩位老人家一起出現在醫院。阿郎媽在旁哭著,說不了話,拉拉丈夫的衣袖。
阿郎爸看了妻子一眼,接著哽咽地告訴我們:「我和孩子的媽討論過了,這個逆子一輩子沒對社會做過什麼有貢獻的事,到了要死的這一刻,把他身體裡剩下能用的器官都捐出來幫助需要的人,也算是一件善事吧!」
圖/做過多次病情解釋的我,從未聽聞家屬拒絕器官捐贈的理由如此悲傷。僅為情境圖,取自unsplash
不過說也奇怪,自從爸媽表明願意捐贈器官後,阿郎的病況居然驚人地好轉。最後甚至成功地拔管,準備要轉去普通病房。
離開加護病房那天,阿郎爸一見到我就說:「醫生,這孩子連生命要結束了,讓我們幫他決定做一件好事都不願意,就是要這樣苟延殘喘地活著。你看他的人有多壞,心有多黑。還好當初沒有捐成功,不然我們是害人哪!」
雖然嘴上這麼說,但掩藏不住開心的表情,看得出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。
原本我的醫師魂發作,很想再次跟阿郎爸澄清這和心肝好壞一點關係也沒有,但看著他歡喜中透著安心的表情,讓我把話吞了回去。
也罷,儘管不合邏輯,但就讓他繼續這樣想吧。
只不過,一直希望兒子浪子回頭的阿郎爸媽,看到孩子以這種方式活下來,重回他們身邊,真的會開心嗎?
阿郎的哥哥和姊姊早就放話不再管弟弟的事。兩位老人家已經七十幾歲,都靠政府補助和微薄的兒女孝養金過活,阿郎媽的身體又不好,他們要怎麼照顧躺在床上、毫無意識的阿郎?翻身、拍背、洗澡、灌食,是誰要幫阿郎做?
去住安養院嗎?車子壞成這樣都沒錢修了,他們怎麼支應安養院的費用?
況且若是照顧得好,像阿郎這樣的病人一活十幾年,我也是看過的。阿郎的爸媽能活得比兒子久嗎?能一直這樣照顧他嗎?
如果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這樣照顧孩子一輩子,阿郎爸還會這麼開心嗎?還是寧可兒子腦死,把器官捐出去呢?
我不敢問阿郎爸。
對我來說,擁有這樣的預見能力太殘忍。只能希望他們未來一切都好,一切都好……
圖/《昏迷指數三分:社會破洞、善終思索、醫療暴力……外傷重症椎心的救命現場》,作者:唐貞綾,寶瓶文化出版